第6章 高塔观星之困
费怡鼓励她喝下摆在面前那碗黑漆漆的药汤，“饿了要吃东西，生病了也要吃药，这个药效果很好的。”
辛辣的一摊黑色淤泥。露西亚给这碗浓汤做出评价。她推推碗，固执地说：“普通感冒而已，就算不管不顾，一星期之内也会好的。”
“哎呀，你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？都这么烫了还说没事。”费怡着急地说，“我弟弟就总不肯说自己哪里不舒服，结果每次他生病我妈就赖我没看好他。”
而后她想起来，或许可以用照顾弟弟的方法照顾露西亚，“要不，我给你盛些牛奶来？你想吃糖吗？”
露西亚依旧不肯，疯狂摇头，把自己也晃晕了。
费怡只好去忙自己的事，不忘和露西亚说：“迟早都是要吃的，冷了更难喝。”
李莉丝·雪莱夫人进来时，看见露西亚对着那碗药发呆，仿佛那碗黑漆漆的汤把她的灵魂都吸走了。
“露西亚·戴维德？”
“我没事……”
“主人要见你。”
“现在？”
“随时。”雪莱夫人在她对面坐下，自顾自绣花。
“……这药是哪里拿的？”露西亚仍然有些迟疑，但已经决心喝下它缓解不适。
“主人无聊时配的。”
“哈？”
“只有这些，爱喝不喝吧。只是，叫他知道你把药倒了，肯定会冲你发一大通脾气。”
露西亚犹豫地抿了口药，立即皱起眉头，打了个激灵。辛辣的味道像一根根针，贯通她堵塞的鼻子，喉头火辣辣的，像被灼烧过，能感觉到这团火从喉咙一直燃烧到胃里。
露西亚不得不承认，她现在暖了一些，可惜这碗浓汤的水位还没下降哪怕一点呢。
“费怡——费怡——”雪莱夫人叫喊起来，“给戴维德小姐倒杯热水来。”
露西亚感激地看了眼雪莱夫人，英勇地端起碗，吨吨吨地喝下去，哪怕她被过于浓烈的姜味呛到，也没有停下，等喝完最后一口，才着急地抽手帕擦拭从嘴角漏下的草药汁液，释放刚才压抑的咳嗽。
费怡给她端来了热水，她同样毫不淑女地喝下，试图冲淡满逸口腔的苦涩。喝药如上刑，希望这药真的有用。
露西亚休息片刻，没忘记“随时”而来的召唤，询问雪莱夫人：“我什么时候开始工作？”
“随时。我刚刚不是和你说了。”雪莱夫人咬断一根丝线，看着她询问，“你从他那里拿了什么？今早起来他异常愤怒，说庄园里进了贼。”
露西亚嗤笑一声，觉得这蛮横的小子既无理又幼稚，“我怎么会拿他东西，我连他人都没看见……”
她的声音渐渐小了，而后又笑起来。这回是更加尖锐的嘲笑和惊讶，“就因为我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他的书？不会没有人从他那里拿过书吧？”
“我只负责传达主人的意思。或许，你今晚可以和主人好好道个歉，再把书放回去。”
露西亚摇摇头，她非硬碰硬不可。
“那您知道他现在在哪吗？”她问。
“主人不喜欢别人白天找他。”
“晚上恐怕也不喜欢吧。真是……”她差点把矫情说出口，忙咬住嘴巴。
难怪以耐心和了解学生著称的伊芳·艾迪老师也拿他没办法。
露西亚想起，踏入大学时，她也曾挤破头想去上艾迪老师的课，但艾迪老师只肯带八九个学生，这八九个学生大多出自名门望族，她自然是被刷下来的其中之一。
有那么好的条件却不珍惜，露西亚很想和这位少爷换一个位置，或者……艾迪老师给他上课，她在旁边听着也行。
“唉，要是艾迪老师给我授课该多好啊，哪怕一节呢……”
雪莱夫人说：“可惜了，主人上她的课并不开心。”
“怎么可能？艾迪老师很了解她的学生的，还会给学生量身定制学习计划。”
“你上过她的课吗？”
“没有。”但露西亚怎么想都觉得是傲慢专横的小少爷的错。
晚饭时，太阳收敛了它的光芒，将世界笼罩在一片温柔的紫红色漩涡里，树叶闪耀着金色的光，天边的云彩呈现由暖红向钴蓝的过度，玫瑰金被青金石色包围，逐渐跌落，海鸥也来了，咿咿呀呀在高墙上盘旋，有时也大摇大摆走在人跟前，除非做出恫吓的动作，否则绝不离开。
露西亚还是第一次见到不怕人的鸟，这些可爱的生灵在她脚边徘徊，啄她的裙摆，她俯下身，本想逗逗它们，却猝不及防，被抢走手里的土豆泥。罪魁祸首飞到她无法爬上的高墙上，啊啊地炫耀几声，当着她的面享用美食。
这下，刻意延长的晚餐算是吃完了，夜晚正式到来，露西亚不得不提心吊胆地等待。
她讨厌等待，无休无止，消磨希望，她回来，可不是为了换个地方长蘑菇的。
她刚准备去图书室，正巧遇到李莉丝·雪莱夫人从楼上下来，她匆匆忙忙，似乎有急事，看见露西亚时，终于肯给她提示，“他现在在西边那座高塔里，但他没找你，你最好别过去。”
露西亚挺起背脊，像一只雄孔雀。她想象自己是拯救公主的王子——不，救王子的公主——只要去高塔把巫师打倒，就能找到心爱之人。
直到一支利箭从塔上飞下，带着划破空气的悲鸣从她耳边擦过，被射中的无辜海鸥没来得及发出最后一声哀嚎，扑棱几下羽毛，跌落进草丛，她才知道自己和坏巫师的距离。
她怔怔地看着射下暗箭的人，他高高在上，刚刚放下手中的弓，右手仍夹着箭羽放在弓弦上，还做着再射一箭的准备。厚重的蓝色天幕盖在一切事物上，她看不清他的表情，只知道脖子上挂的项链在闪烁，发出冷漠的光。
“那只海鸥偷走了我的手稿。”少年的声音毫无起伏，只是在陈述事实。
他收起弓箭，转身上楼，露西亚咬咬嘴，跟上他，向他介绍：“我是露西亚·戴维德，你的新老师。”
对方好像听到一个好笑的笑话，轻蔑地说：“哈，你？做我的老师？”
露西亚生硬地说：“我当然比不上伊芳·艾迪老师，但愿意试试教你，希望你能配合我的工作。”
“你不是个小偷吗？怎么摇身一变成我的老师了？”少年的声音严厉起来，“我的书呢？”
“你把进入图书室的人都叫小偷吗？”
“只是像你这样不敢见人的老鼠而已。”
露西亚立即明白对方为何刁难她，“你不能因为我没有在那时出来见你就生气。我们总要挑个合适的时间相互认识。”
“你以为现在就是？”
“山不就我，我便就山。”
“你在向我示威，是不是，露西亚？呵，露西娅？”
她知道他后来说的是那颗星星。
“我没有要树立威信的意思，只是希望了解你。”她感受到了莫大的敌意，这是自卫城出来后最让她不适的一次。
小少爷坐回他的靠椅，靠椅旁安放着一架望远镜，供他随时记录群星运转。露西亚一时不知道他究竟是炼金术士还是占星师。
他对露西亚说：“不是谁都对我的人生了如指掌吗？”
露西亚发誓，她对天才没有兴趣，只当八卦和花边小报放空大脑，她不熟悉小少爷的任何成就，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。
她得想个高情商回复来维护小少爷的自尊心。
露西亚说，“只有当交换过姓名，我们才算真正开始了解。好了，我叫露西亚·戴维德，你呢？”
她靠近小少爷，弯下腰伸出手。
“真好笑，前一晚还不敢见我的贼现在光明正大想要同我握手。”他打开她的手，“唰”地站起来，椅子腿和木板摩擦，嘎吱嘎吱。
露西亚退后三步，咽了口唾沫。对方明明比她还矮些，她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迫感。
“我要你跪下来和我道歉。”
“我刚才已经和你说过了……”露西亚感到自己的身体无比沉重，脚上仿佛坠着铁球，背上就像压着铅块，她撑着自己的身体试图站直。
“啧，计算失误了。”少爷冷淡地说。
压力再次增大，露西亚继续强撑着，不让他如意。
“你认为有人想要了解你也是错误吗？”她问。
“……”少爷没有说话，也没继续加大压在她身上的重量。
“你是不是在害怕，或者想要有人真正关心你？”这时候的孩子都需要被认同，他又一直孤独地住在海上，想必感受更深，既矫情又可怜。
她说对了，重量把她压倒在地，她却笑着说：“你气急败坏了，小少爷。当然咯，这并不怪你。”
他蹲在她面前，认真地看着她略显疯狂的脸，这张皮很精致，即使染上疯病和癔症也无法改变这一事实，“你到底想干什么？”
她收敛笑容，认真道：“只是来了解你，以便履行我的职责而已。”
压力撤销了。露西亚想，他大概是重力系的魔法师，难怪费怡说他精通数学。
“教书？”
“教书。”
少年再次打量起她来，就像要把她从外到内看穿。露西亚难免对着突如其来的平静不知所措，移开目光，不去看包裹在黑夜里的人。
“看着倒是比之前的老师赏心悦目。”半晌，少年给出评价。
这恰巧触碰到露西亚的雷区，露西亚迅速说：“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被你观赏。”
“除此之外，你还有其他任何价值吗？”少年针锋相对，“和我讨论基础变分微积分？还是说地层学和岩石学？”
“你会的东西我干嘛再教呢？”露西亚承认自己对这些一无所知。
“哈，看来我说对了，你对我完全没有任何价值，甚至连伊芳·艾迪也不如。”
露西亚告诫自己不要生气，深吸一口气说：“谢谢，能被你拿去和她比较是我的荣幸。但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。我知道，一个人其正的力量若增强，知识若拓宽，他得以依循的路途反而变窄，对你们魔法师来说，或许感受更深。”
露西亚话锋一转，“但你太心急了，你面前仍是一条通途，你甚至没有踏入荆棘丛呢，何必把自己逼上绝路。”
“你这是什么意思？”
“你是天才。你说着我读不懂的东西，对我不了解的算式掌握得炉火纯青，能在天要黑时射中一只掠过的海鸥。但是，你没有学知识的理由，你只是率性而为，是不是？”
“没有什么比释放自己的能力更好的事。”他没有否认，甚至觉得这是理所当然。
露西亚接着展开攻势：“你没有人性。如果没有人性情感的调和，智慧与教育根本毫无价值。你赢得的荣誉是你想要的吗？”
“那你又怎么知道人性是什么？”
“我就是知道。我触碰过它。”露西亚神神秘秘地说。她已经激起了他无常的兴趣，让他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。
“你呢？有过关于人性的体验吗？”
“你是在赞同那些虚荣、虚伪、好胜、懦弱的情感。”他的声音又低下来，渐渐染上怒意。
露西亚摇头否认，“没有，我在说爱。你没见过，你当然没见过，否则一定会提到它。”
“它只是懦弱换了一个貌似好听的名字而已。”
她温和地笑起来，这笑略带讽刺，“坎贝尔先生，你要学的还很多呢。露西亚·戴维德，我的名字。”
她认为是时候伸出手。
小少爷不肯同她握手，冷淡而不自在地说：“伊格内修斯·坎贝尔。”
露西亚提起裙摆愉快地向他行了不标准的礼节，“晚安，伊格内修斯，今晚早点睡，明天还要学习很多知识。”
太好了，她的学识终于让人折服了——尽管这点三脚猫功夫只够忽悠对文学一无所知的孩子，但她终于发泄出了日夜之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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